我是小七,一个喜欢妖魔鬼怪的四川姑娘,一个沉迷于扯淡的萌妹子。这篇稿子来自于知北游。
海洋的面积约占地球表面积的71%,它的浩瀚广阔,总是让人有无限遐想。
古人在惊叹沧海的辽阔苍茫之余,总觉得奇怪:不管它有多么大,总该有个容量吧?天下的河川都日夜不停地流到大海里,可大海怎么总装不满呢?所以《楚辞·天问》里专门有一问:“东流不溢,孰知其故?”
在这种疑问下,人们的脑洞就大开,开始为这问题找答案。当然实地的“找”肯定不现实,只能靠脑袋来硬想出个“答案”来。
无底之谷——大壑归墟
首先一个是想到大海里有一个没有底的深谷,无论多少水流进去都不会充满,称为“大壑”,最早记载“大壑”的,是《山海经·大荒东经》,里面说:“东海之外大壑,少昊之国。少昊孺帝颛顼于此,弃其琴瑟。”
其实这个断句有问题,应该是“东海之外大壑”为独立的一句,也是独立的一件事;后面的“少昊之国”又是另外一件事。现在通行的这个断句,把少昊之国给断到大壑里去了,是很不合理的。
少昊之国就在今天山东的曲阜,古代所谓的“空桑”、“穷桑”,那里绝对不是“东海之外大壑”的地方。少昊在这里孺养了帝颛顼,还得逗他玩儿,“弃”其实是“弁”或“弄”字的讹误,就是弹奏的意思,不是抛弃的意思。郭璞的时候这个字就错了,他就按照“弃”字理解,注释说:“言其壑中有琴瑟也”,认为是少昊、颛顼把琴瑟丢进大壑里了,这是误解。
“东海之外大壑”这句,郝懿行《山海经笺疏》认为“大壑”上当有“有”字,《艺文类聚》卷九引此文正作“有大壑”(《太平御览·地部二十五·海》引也有“有”字),是对的。只是没有再进一步说有什么事儿,也没说它有别的名儿。
直到东晋初期,有人伪造了《列子》,在《汤问》这篇里,记载了商汤和夏革的对话,商汤问事物有大、小的分辨吗?夏革说“有”,他举“大”的例子就是龙伯国的大人,其中说到“大壑”,他说:
“渤海之东,不知几亿万里,有大壑焉,实惟无底之谷,其下无底,名曰归墟。八纮九野之水、天汉之流,莫不注之,而无增无减焉。”
就是说在渤海的东面几亿万里的地方,有个大壑,是个无底洞,名字叫“归墟”,天下的河流还有天河里的水都流进那里,却没有任何增加或减少。
这个记载加上五神山、巨鳌、龙伯国大人的神话,显得很恢弘大气,充满了想象力,可惜的是,“归墟”之名可能是东晋人新造的词汇,别说先秦两汉没有“归墟”之说,东汉王逸注《天问》“东流不溢”那一问是也只说:“言白川东流,不知满溢,谁有知其故也?”他也没给出个答案来,既没说到“大壑”,也没说到“归墟”。两晋之际的郭璞在注《山海经》的“大壑”时说:“《诗含神雾》曰:‘东注无底之谷’,谓此壑也。《离骚》曰:‘降望大壑’。”
竟然没提《列子》里“归墟”的事儿——以郭璞的博学多闻,竟然不知道《列子》里说“大壑”一名“归墟”吗?肯定不是,只能是他那个时候还没有“归墟”这个名目,他还不知道有这个说法。
但是,《列子》虽然是伪造的,可它主要是靠收集古文攒起来的,也就是说,它书是假的,但是里面的内容很多是真的古文,有很古老的来源。比如说巨鳌戴五神山的说法,在《楚辞·天问》里就有:“鳌戴山拚,何以安之?”说明先秦就有这个故事,那绝不是晋人杜撰的,而的确是古传。
这里面最大的可能是,“其下无底,名曰归墟”这两句并不是《列子》原文里的话,而是东晋人张湛的注文混入正文里的,张湛的时代要比郭璞晚,他的说法郭璞根本就见不到(有学者认为《列子》就是张湛伪造的)。
所以说,最古的名称就是“大壑”,这个称呼古书里非常常见,比如:
《庄子·天地》:谆芒将东之大壑,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。苑风曰:“子将奚之?”曰:“将之大壑。”曰:“奚为焉?”曰:“夫大壑之为物也,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,吾将游焉。”《楚辞·远游》:上至列缺兮,降望大壑。《汉书·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下》:翼乎如鸿毛过顺风,沛乎如巨鱼纵大壑。又《七谏》:观天火之炎炀兮,听大壑之波声。《中论》:“犹决壅导滞,注之大壑。”晋·庾阐《海赋》:始乎滥觞,委输大壑。
先秦直到魏晋的书里,除了《列子》之外,都见不到“归墟”的名称,只有“大壑”,因此我们可以说,“归墟”这个名称是晋代以后才有的名称,它不是古老的名称。
直到唐代柳宗元作《天对》,是一篇专门回答《天问》问题的著作,他里面回答“东流不溢,孰知其故”时才说:
“东穷归墟,又环西盈。脉穴土区,而浊浊清清。坟垆燥疏,渗渴而升。充融有余,泄漏复行。器运浟浟,又何溢焉。”
柳宗元用“归墟”来解答了《天问》里的这个问题。
归墟?还是归塘?
最大的疑问是,“归墟”这个名字很让人费解,有人解释为“回归到曾经居住过的、如今已荒废的废址故地”,像好很不通讲,也许有错误,因为《列子》的别本里也写作“归塘”,唐代陆德明《经典释文·列子音义》里于“归墟”下说:“归墟,或作归塘。”
洪颐煊说:
“《文选·吴都赋》李善注、《太平御览》卷六十七引《列子》作‘归塘’,《颜氏家训·归心篇》‘归塘尾闾,渫何所到’,亦与或本同。”
也就是说,唐、宋时期的人看到的《列子》的本子有的是写作“归塘”,还有许多别的证据。
比如唐代骆宾王《在江南赠宋五之问》诗里说:“井络双源浚,浔阳九派长。沦波通地穴,输委下归塘。”“长”、“塘”为韵,如果是“归墟”就不押韵了;唐代郑仁轨《五言奉日侍宴望海应诏》诗里说:“观兵临碣石,极目眺扶桑。周区廓灵府,接汉委归塘。”“桑”、“塘”为韵,如果是“归墟”也不押韵。可见那时候人们看到的《列子》的确是作“归塘”而不是“归墟”。
“塘”是古人所称筑土拦水的堤坝,后人把堤坝里聚集成的水潭也称为“塘”,大概“归塘”的意思天下之水所归入的塘坝,好像意思更明白一点。因此,“归墟”这个词汇看上去很神秘,可很可能是个讹误。
大海泄水的石门——尾闾
另一个解释,就是“尾闾”和“沃燋”。
张湛注《列子》的“归墟”说:“《庄子》云尾闾也。”他认为《列子》里的“归墟”就是《庄子》里的“尾闾”,可是这个看法可能也有问题。《庄子·秋水》载北海若说:
“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,万川归之,不知何时止而不盈;尾闾泄之,不知何时已而不虚;春秋不变,水旱不知。此其过江河之流,不可为量数。”
司马彪注云:
“尾闾,水之从海水出者也,一名沃燋,在东大海之中。尾者,在百川之下故称尾;闾者,聚也,水聚族之处,故称闾也。在扶桑之东,有一石方圆四万里,厚四万里,海水注者无不燋尽,故名沃燋。”
成玄英《庄子疏》里解释得更到位:
“尾闾者,泄海水之所也;在碧海之东,其处有石,阔四万里,厚四万里,居百川之下尾而为闾族,故曰尾闾。海水沃着即焦,亦名沃焦也。《山海经》云:‘羿射九日,落为沃焦。’此言迂诞,今不详载。”
根据这些注解可以知道,“尾闾”就是“沃燋”,可这个看法可能又有问题。
《庄子》里说的“尾闾”的作用是“泄”,就是往外排泄水的地方,并不是用来蒸发,《字林》、《说文解字》里说:“闾,里门也”,古代以二十五家为“里”,就是一个居民小区,这个小区的大门就叫“闾”。当然也用为大门的称谓,比如齐国国都的东门就叫“东闾”。
“闾”是门,可见“尾闾”的意思就是居于河海之最下用来泄水的门,《经典释文》里说:“崔云:海东川名。司马云:泄海水出外者也。”一个说是大川名,一个说是泄海水的,应该比较符合《庄子》的意思,尾闾显然不能是大石山的沃燋。
大海的蒸发器——沃燋
根据《庄子》司马彪注和成玄英疏,他们认为“尾闾”就是“沃燋”,实际上从记载上看是不对的。
“沃燋”或作“沃焦”,是海中的一座大石山,所以《翻译名义集》等书里又称之为“沃燋山”,方圆四万里,厚四万里,这石山的温度极高,是一个巨大的蒸发器,海水流到它那里都会被蒸发掉,所以不管有多少江河流进海里,海里的水还是不会溢出来。
据成玄英引《山海经》的记载是后羿射落了十日,十日的尸体掉下来变成了沃燋,很符合神话的情理,只是《山海经》里没这话,不知道成玄英根据是什么来的。《楚辞·天问》里曾经说“羿焉彃日,乌焉解羽?”王逸注说:
“《淮南》言尧时十日并出,草木焦枯,尧命羿仰射十日,中其九日,日中九乌皆死,堕其羽翼,故留其一日也。”
竟然没说变成沃燋的事儿。可成玄英这么引了,后世一些类书也就跟着以讹传讹,如:
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前集》卷八引《山海经》:“沃焦,在碧海之东,有石阔四万里;居百川之下,故又名尾闾。”《锦绣万花谷前集》卷一引《山海经》:“尧时十日并出,尧使羿射十日,落为沃焦。”《天中记》卷八引《山海经》:“尧时十日并出,尧使羿射九日,落为沃焦。”
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》是硬挖了司马注和成疏硬冒充《山海经》,后者二者的说法则是根据《淮南子》和成疏引《山海经》搀和着说的,《山海经》里根本就没有这种记载,也没有什么“沃燋”或“沃焦”。其实,这些说法应该是出自《神异经·东荒经》:
“东海之外荒海中,有山焦炎而峙,高深莫测,盖禀至阳之为质也,海水激浪投其上,噏然而尽,计其昼夜嗡摄无极,若鏊鼎受其洒汗耳。大荒之东极至鬼府山臂、沃椒山脚巨洋海中,升载海日。盖扶桑山有玉鸡,玉鸡鸣则金鸡鸣,金鸡鸣则石鸡鸣,石鸡鸣则天下之鸡鸣,悉鸣则潮水应之矣。”
这里面开始说的“有山焦炎而峙”的,就是下面说的“沃椒山”,也就是沃焦山,认为这山是“至阳”之物,所以海水到了上面就被蒸发而尽,就象烧红的鏊子、鼎上滴个汗珠,会被瞬间蒸发。《神异经》是东汉时期的作品,说明这个说法是产生在东汉。
另外就是《玄中记》中也有记载,鲁迅《古小说钩沉》辑《玄中记》云:
“天下之强者,东海之沃焦焉,水灌之而不已。沃焦者,山名也,在海东,方三万里,海水灌之而即消,故水东南流而不盈也。”
应该是成玄英误把《神异经》记成了《山海经》,“羿射九日,落为沃焦”这样的话很可能也是出自《神异经》或其中的注,因为《神异经》早就逸失了,现在看到是辑本,不是全文。是成玄英给弄错了,后来的类书就跟着上了当。
《玄中记》这书又称《郭氏玄中记》,传说是晋代郭璞作的,据学者考证实际上是晋代以后、六朝时期人作的小说,鲁迅先生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里说:“六朝人虚造神仙家言,每好称郭氏,殆以影射郭璞,故有《郭氏玄中记》,有《郭氏洞冥记》。”所以在晋代(包括)以前有大壑、有尾闾、有归墟,根本就没有“沃燋”的说法,这个故事比较晚出,并非是很古老的记载,《山海经》中更不可能有。
《一切经音义》引《兼名苑》曰:
“东海有大燋石,一名沃燋,方圆三万里,水沃之则消尽。过此有大壑,一名尾闾,深莫测其涯,海水常澍,不知其所之也。”
是把沃燋和尾闾分成两种事物,其中认为尾闾就是大壑。
所以,《列子》里说归墟(或归塘)就是《山海经》中的“大壑”,是一道无底的深渊,《庄子》说的“尾闾”是泄水之门,《玄中记》的“沃燋”则是一座能蒸发海水的大石山,这三样东西的功能都是能让大海的水保持盈满状态而不溢出来,但是它们不是一回事,产生的有早有晚,最早的是“大壑”,其次是“尾闾”,再次是大壑的异名“归墟”,“沃燋”出现最晚,古人把三者混为一谈,显然是不适当的。
《颜氏家训》里说:“东流到海,何为不溢?归塘尾闾,渫何所到?沃焦之石,何气所然?”
是把“归塘(归墟)”、“尾闾”、“沃焦”当成三种事物,大概比较合适。
归墟里的生还者
《列子》里归墟应该是大海的一部分,是海中一个永远灌不满的大壑,所以五座神山可以漂在里面,这个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,这里也不多说了。
再说一个后出的故事,明代刘基(伯温)《郁离子》卷下里记载了一个“蹷叔三悔”的故事,其中一段说:
蹷叔是个不听人劝告的人,所以做事经常后悔。
有一天,他驾船和其他友人的船只一齐出远海,一直往东航行,不知道走了多久、多远,大概都到了天尽头了,来到一个一望无际的巨大深渊边上,他的朋友说:“不能往前走啦!这里是归墟啊,一旦进去了就回不来了!”
可是蹷叔老毛病犯了,坚决不听,非要往前走,结果进入了归墟里,真的出不来了。可他竟然没有死,在归墟里一呆就是九年,真神奇!
九年之后,一只巨鲲进入归墟,翻起巨浪,而且喷气,竟然把蹷叔的船给从归墟深渊里喷了出来,这才回到家里。可这时他已经须发皆白,形容枯槁,人都不认识他了。
蹷叔后悔得要命,后悔当时不听朋友劝阻,弄到这般地步,但是一切都晚了。
这不免让人想起了《加勒比海盗3:世界的尽头》里的场景:世界的尽头就是大海的尽头,是无底的深渊,海水流下去无影无踪,航行的船只掉下去会到达另外一个世界,而且被困在里面永远出不来。
当然,《郁离子》和《庄子》一样,是一本寓言书,他记载的这个故事是不是真事儿不好考证,可这个“归墟”的说法,和后世书里所说的“落漈”很象。
南海归墟——落漈
据《元史》《山堂肆考》《台湾志略》等书记载,在靠近琉球群岛靠和澎湖列岛之间的地方,有一处海面,海水到那里越来越低,海水流下而一去不回,大概类似一个巨大的漩涡,一旦有舟船被风吹进去,百无一回,当地人称为“落溜”或“落漈”。
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在清·陈伦烱《海国闻见录》二卷的《提要》里说:
“其《南澳气记》中称:万里长沙者,即《列子》所谓‘归墟’,《庄子》所谓‘尾闾’,《抱朴子》所谓‘沃焦’,《宋史·琉球传》所谓‘落漈’。但诸书皆言注之不盈,伦炯则推以潮长而此溜落,潮落而此溜长,知水自上入,仍自下出。其言确切近理,足以决千古耳食之疑。又史称舟入落漈者一去不返,伦炯则谓乘潮长之时求出,则外高内下,反不得出;如潮落乘南风棹船,尚可出。”
就是说南海的那个地方叫“万里长沙”,也就是归墟、尾闾、沃燋、落漈,都是指同一个地方,古传这里海水永远注不满。
陈伦烱考察过落漈,他认为落漈里的情况和外面潮水的涨落正相反:外面涨潮的时候落漈的水反而下落,外面落潮的时候落漈里的水反而往上涨,是因为水从上面流下来,仍然从下面流走的缘故。
所以陈伦烱认为,掉进落漈里的舟船,如果想在涨潮的时候从里面出来,可外面的水位高、里面的水位低,根本就没可能;只能趁着落潮、起南风的时候,这时候落漈里的水会涨到与海面齐平,才有机会逃出来。
结果,在雍正丙午年(雍正四年,即年)的时候,福建有一艘船掉进了落漈,开始怎么也出不来,可巧船上有个人读过陈伦烱的书,就按照他说的办法,竟然真的从落漈里逃了出来,说明陈伦烱的判断准确,办法真的有效——天下霸唱的《鬼吹灯之南海归墟》所描写的归墟场景,也许就是根据“落漈”演绎出来的吧?
但是,古书里说“归墟”都是在渤海之东的东海,不是在南海,所以落漈是不是归墟,还真不好说定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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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小七,一个沉迷于研究山海经与妖魔鬼怪的四川姑娘,喜欢可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