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记者宋浩
去拜访崔富章教授的时候，82岁的他正伏案看《嵇康集》解读的书稿，这是他最新的著作。
10年前，年9月，钱江晚报《文脉——浙江文化名人访谈录》刊发了《崔富章：楚辞之恋》。
作为姜亮夫楚辞学的传人、浙江大学教授、浙江省首批特级专家，崔富章对楚辞学的热爱跃然纸上。
钱江晚报，年9月14日文化版。
今年春，《文脉赓续》第二期《志在书中》也提到了他。
10年之后，回访“文脉”学者，我敲开了他的家门。
崔老师住11楼，进门正对着一张书桌，书桌后面是一排书架，整个客厅就是他的书房。这张书桌他现在用得少了，他在窗户边另辟一张小书桌，这里光线更足。
崔富章坐在小书桌前。
客厅里两盆兰花，10年前《崔富章：楚辞之恋》全文第一句：“走进崔富章的家，你会惊觉淹没在了兰之中。”现在他精力有限。但室中不能没有兰，这是屈原最爱佩戴的花，也是君子的象征。
请崔老师谈谈这10年吧！等他带上助听器，我表明来意。
崔老师听力不佳，平时没客人来，他就不戴助听器，世界安静，竟日埋头书堆，书中自有万籁。
“这10年呢，”崔老师迟疑一会，说:“刚好分前5年，后5年。”
年，接受南京师范大学王锷教授采访。
《孔子家语》
前5年是年之前，他还在浙江大学的工作岗位上，重点任务是培养学生、带博士。教学之余，浙大古籍所里分派他兼做《孔子家语》的整理研究。
《孔子家语》明隆庆六年刻本。图片来源：国家图书馆。
《孔子家语》记载了孔子与弟子生活状况、思想言行，从宋代以来，有个叫王柏的猜说是伪书，是三国时王肃所写、假托为孔子时的作品。
至清代，伪书的观点几乎成为定论，直到当代考古出土了新文献，才还这本书“清白”。
崔老师是山东淄博人，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。年，他到杭州大学读研究生，导师姜亮夫先生第一次见面，就对他说：“你从曲阜来，圣庙的礼器是很多的。”
姜亮夫告诉他，学楚辞学基础要宽，历史、语言是根柢，文物、考古都要关心学习。
研究生准考证，年。
崔老师接下了整理《孔子家语》的工作，但他以前没读过这本书。“以前相传是伪书，纪昀等人编纂的《四库提要》中，也专门有一篇骂《孔子家语》的。”
“但我读了以后，发觉《四库提要》批评得不对。”
《孔子家语》给他的感觉，孔子和他的弟子都是活人、真人，说话做事有温度。《论语》中的孔子，太严肃。
那5年，崔老师主要精力就是《孔子家语》的校注和研究，这项工作获得了国家社科基金、“古委会”等的立项。
到年9月，崔老师得了一场大病，很长时间，说话、饮食颇多不便。恢复后，他在学生的帮助下，继续完成《孔子家语》校注工作。
《山海经笺疏》，“新编诸子集成续编”丛书的一种。
这本书是中华书局“新编诸子集成续编”丛书的一本。“新编诸子集成”和“新编诸子集成续编”是当代古籍整理的典范，也是一般研究者经常要阅读、查阅的书。
“这是我们期待中的高质量校注本。”部分书稿给到中华书局，编辑讨论后回复说，“不管崔老师什么时候完成，我们一定出版。”书稿拖太久，崔老师对出版社也充满歉意和谢意。
从《楚辞》到《嵇康集》
《孔子家语》的整理工作，主要是年之前完成的。生病痊愈之后，他的精力主要在解读《嵇康集》。
早在年，中宣部委托国家图书馆组织编纂《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》，袁行霈先生任主编，这套书也获得了国家社科基金专项支持。其中《楚辞》的编纂，编委会先找到了崔老师——崔老师是中国屈原学会名誉会长。
崔老师推荐邀请西北师大赵逵夫教授来做：“赵先生在解读屈原作品、考核屈原生平事迹诸多方面，都是领先的。”
两年后，编委会给他送来了赵先生的《楚辞》解读书稿，请他和复旦大学徐志啸教授、北京大学廖可斌教授组成审定组共同审稿。编委会本来给他两个月时间，他要求再多一个月。
“这个得一句一句去推敲，很吃力的。”这段时间正是他病后修养的时候。
《楚辞》审稿后不到一年，编委会办公室主任张洁又来杭州：“崔老师，我们《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》还有一部《嵇康集》，请您解读。”
崔老师说：“我精力实在不行，病体支离，不如找个年富力强的来做。”
《新译嵇中散集》，崔富章注，三民书局，年。
上世纪90年代，崔老师做过一本《新译嵇中散集》，也写过论文发表。
张洁主任表示，编委会调查了国内研究嵇康的状况，做了个投票，全票投给了崔老师。再加上主编袁行霈先生力促，崔老师深感盛情难却。但因身体状况，希望交稿时间有所宽限，对方欣然答应。
现在，《嵇康集》解读已经到审稿阶段，年底由编委会组织审订后，将于年上半年出版问世。
一本《孔子家语》、一本《嵇康集》，前后耗费几乎快10年，固然有老病的原因，但崔老师做学问可能也慢，不草率完成。这大概也是老学者的风格，积跬步以至千里。
我们今天做很多事太求快了，总想着跑步完成。
为什么是嵇康？
崔老师的学术方向，一是楚辞学，二是以“四库学”为核心的版本目录学。一个是先秦时代，一个是清代。
魏晋时期的嵇康似乎是孤立的。为什么会单独注意到嵇康呢？
“魏晋作家里，最硬核的人是嵇康。”崔老师认为，“嵇康的精神和屈原是相通的。”嵇康的文章《卜疑》，“完全就是模拟屈原《卜居》的作品。”
魏晋人物中，其他人崔老师没下过功夫，只有嵇康。
嵇康（-），晋代文学家。
“嵇康的性格，说说是清谈、崇尚老庄，但实际上是有所抱负、有所坚执的硬骨头。”
在司马氏统治的高压氛围中，他追求的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永远无法实现。这样的背景下，他始终生活在压抑里。最后在刑场上，嵇康神色不变，索琴弹之，奏《广陵散》，慷慨赴死。这种硬气正如同投江的屈原。
“毛主席歌颂屈原的诗，‘一举怒向万里涛’，最后这句，气魄不得了。也只有毛主席有这样的气魄。”（注：原诗为“一跃冲向万里涛”，崔老师误记。）
在崔老师看来，屈原不是消极地死，是面向未来、视死如生。嵇康也是一样。这些人的行为方式，与孔孟儒家人士不大一样。
书桌上。
我看到崔老师的书桌上摊开好几本书，都是关于嵇康的。除了《三国志》《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》《中朝日越四国历史纪年表》等相关资料，还有《鲁迅大全集》。
“我脑子里，鲁迅是偶像。”崔老师解释说，“鲁迅曾花20多年时间校录《嵇康集》，古代作家，在鲁迅眼里，嵇康第一。”
周作人在《鲁迅的青年时代》中，曾说鲁迅“他爱《楚辞》里的屈原诸作，其次是嵇康和陶渊明……”
“我想，鲁迅那种追求光明、决不妥协的斗争性格，与屈原、嵇康颇有惺惺相惜之处。”
崔老师钟爱的人物，原来就是屈原、嵇康、鲁迅这样的。
姜先生的按摩法
现在崔老师每天早上7点起床。趁着上午精力足，趴在客厅窗边那张小书桌上，抓紧时间工作。天气好的时候，下楼在小区里转一圈。
每天早上起床前，他还要在床上运动一会，活动双臂、肩膀，按摩腹部、胸胁、鼻咽等。他有一套按摩的方法，比如按摩腹部时，双手交替划过腹部，中指一定要经过肚脐，按摩胸胁要搓热等等。
“这是姜先生教我的，这套手法，姜先生做得好。”姜亮夫年去世时94岁，崔老师说，姜先生还会八段锦，“读书人身体要壮，否则很难把学问做好。”
研究生时代的崔富章。
58年前，年，崔老师23岁，考取杭州大学研究生，专业是先秦文学，研究方向是楚辞。
当时导师姜亮夫63岁。看着眼前这个山东青年，姜亮夫一眼就看出他身体底子好：“这次录取的5个同学中，你年龄最小，身体最好，要好好用功读书！”
当时师母陶秋英在座，插话说：“亮夫就像一头牛。”
后来，崔富章学到了姜先生的按摩手法，“姜先生其实是跟张宗祥先生学的，张先生懂中医，会按摩功夫。”
新中国成立后，姜亮夫从云南调来杭州，张宗祥则从上海回杭州担任浙江图书馆馆长，两人多有交往。年，张宗祥病重中，姜亮夫、夏承焘等人都登门探望。
年代中期，崔富章（右一）在南浔嘉业堂（属于浙江图书馆）。
上世纪70年代，崔富章在浙江图书馆工作，曾担任副馆长。他向一些老馆员询问张宗祥先生的健身之法，馆员纷纷不知。
姜亮夫、张宗祥两位大师，钱江晚报“人文读本”都曾有报导。张宗祥在文史研究、书画方面的成就非凡，但他对中医药的研究很少人知道。只听说他曾为姜亮夫、陶秋英(姜夫人)、陆维钊之女陆昭容、丰子恺之女丰一吟等治病，但很少见他开的方子。
由张宗祥教给姜亮夫的按摩手法，崔老师每天做，就希望让自己不感冒、身体衰老更慢一点，可以多做一点工作。
为什么研究四库学？
年，与姜亮夫第一次见面，谈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，崔富章松一口气，刚要退出，姜亮夫抽出两张卡纸，让崔富章把刚才的谈话要点都整理在卡片上，一周后交回。
“如果我当时精力不集中没好好听，或者听了没领会透，还真不知道往卡片上写什么。”崔富章一周后把卡片交回，此后姜亮夫再没拿出过卡片，“大概老先生觉得我及格了吧。”
考察一个学生，从身体素质到记忆力、领悟力、学习态度、人品修养，姜亮夫都很看重。
《声韵训诂章句大义》听课笔记
多年来，崔老师对当年夏承焘、胡士莹、王焕镳等几位老师也非常感念，但对姜亮夫尤其感激。
年春，崔富章读研三，风声渐紧，学校基本停课。姜亮夫很坦然，告诫崔富章：“一个民族，是不可能丢弃传统文化的，不要丧失信心。”后来下放、接受再教育，崔富章一直没有放下读书，姜亮夫送他的一部《楚辞书目五种》，他一直带在身边。
年初回城，他选择去浙江图书馆工作。
年，与姜亮夫先生在一起。
年代，张宗祥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时，曾花费大力气对文澜阁《四库全书》进行补抄，大大完善了这套至宝。
崔富章在图书馆工作，10多年不放弃治学，守着文澜阁《四库全书》怎么能不研究？他“四库学”的研究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。
平时遇到问题，他会登门向姜亮夫请教。姜亮夫有时也到孤山，去崔富章办公室坐坐。
年，与姜亮夫先生在一起。
年，国家文物局组织普查古籍，编纂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》，顾廷龙先生挂帅任主编，崔富章、李致忠、沈津等也参与其中——他们当年都是30岁出头的青年。
这次参与编纂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》，崔富章对《楚辞》相关文献留心较多，发现了不少过去不知道的著作，为后来《楚辞书目五种续编》打下了基础。同时，他翻看群书，核对《四库提要》，还发现《提要》有的不完全对。
清代纂修《四库提要》的都是一流学者，但撰写工作量大、时限紧、任务重，部分篇目内容存在疏漏，因此就有很多可以“补”、可以“正”的地方。回杭州后，崔富章着手撰写《四库提要补正》。
年，崔富章（右一）在浙江图书馆古籍阅览室，与朱季海（右二）、李希泌张椒华夫妇在一起。
年，崔富章任浙江图书馆副馆长，姜亮夫自感年迈，想把崔富章调到杭州大学，任古籍研究所副所长，帮他主持工作。调动不顺利，多亏当时毛昭晰教授（曾是杭州大学教授）任文化厅副厅长，加上杭州大学人事处的张欣怡处长积极奔走，最后调动成功。
年，崔富章（右）与姜亮夫（中）、刘操南（左）在一起。
之后三年里，崔富章的《楚辞书目五种续编》《四库提要补正》先后出版，都由姜亮夫作序。
年夏，在后一篇《序》中，89岁的姜亮夫说：
“富章从余游多年，‘文革’后入浙馆任事，曾任副馆长，日登高楼，细检《四库》，知张（宗祥）先生用力之情；复参与编纂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》，见闻愈广，功力日厚，其又聪颖特达，前途固不可量。勉之，勉之。”
崔老师在书架前。
崔富章
楚辞专家、版本目录学家，浙江大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年4月生，山东淄博人。年7月毕业于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，同年考取姜亮夫教授的研究生，进入杭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室，攻读先秦文学、研习楚辞。
曾任浙江图书馆副馆长，年代末调任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。年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，年当选浙江省首批特级专家，曾任屈原学会副会长、名誉会长。著有《楚辞书录解题》《楚辞集校集释》《楚辞学文库》《四库提要补正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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