杯中山海经父亲的那杯茶

文|刘姝滢

前几年,在宜家看到质感单纯,单纯到远离一丝一毫富贵可能性的白色布艺沙发,毫不犹豫地买回办公室。在沙发后的墙上,置挂着杨葵的一幅字:“岸移看树远,船稳信波平。”这是当时一位历经徽宗、钦宗、高宗三朝,却六次被贬官的宋代诗人,江行至池州留下的文字。我常常像猫一样横在那沙发上午睡,醒了就能看到这幅字。偶尔会恍惚,恍惚回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,某个静谧可疑的午后。壮年的父亲可能会从办公室的内间,突然走出来,看一眼横在单人灰布沙发上、尚在迷离状态的我,在玻璃茶几上放一杯不那么热,却翠意十足的绿茶说:喝个茶就醒了。

老闫摄

时间是有质感的,质感可以改变时间的顺序,可以正叙也可以倒叙。就像在面对着长江,月色格外明亮,却安静异常的夜晚,很容易有一种错觉,就是——下一步就会跨回我五岁那年的夏夜,熄灯后的部队营房中。屋子整个都是暗的,我养的那只青蛙还在陶缸中发出偶尔孤寂的两声呱叫。具有年代感的老房子,常常有四米的挑高,蚊帐在这样的屋子中显得袖珍而小巧。北方的夏夜,给记忆中留下的都是美好,没有粘腻的汗液和蚊虫骚扰。因此夏夜很像是从冰箱中取出来半个小时,却还微凉的荔枝汽水儿,留下的都是愉悦的碎片。随便在记忆的沙滩上捡起来一片,冲着时间凝视一眼,都会让人快乐许久。那时候,全家人都睡在一张床上,大概只有短暂的一年,却是最幸福的一年。虽然现在想起来,常常疑惑父母是如何规避我,来进行那可能的心惊肉跳的荷尔蒙活动的。父亲常常在熄灯号后,开亮那盏柠檬黄塑料灯罩的小台灯,有时候写文件写太久了,台灯会发出微微的烤焦塑料味儿。母亲多数时候早已酣睡,蚊帐中弥漫着她年轻身体的脂香,而蚊帐外的世界似乎更有诱惑力。父亲即使伏案,仍旧挺拔的脊柱连带着他年轻的肌肉,让我窝在枕头中可以凝视很久,直到沉沉睡去。这时候,他案头一定有一杯绿茶,普通不过的玻璃水杯中,茶显得像一早池塘中微绿的水。有时候,我会光着脚下床,悄悄走到他身边。当他觉察过来后,会按下我的头说:“喝口茶接着睡。”可能由于他这句话的加持,现在都没有喝茶或者咖啡会失眠的状况,反而能够舒缓紧张的神经,利于入睡。那时候,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,常在木板凳上坐着看天空,一看就是一下午,一句话没有。父亲就会往军用水壶里丢一搓儿安徽或者四川的绿茶进去,倒入不太热的凉白开,等我想起来喝的时候,茶的味道刚刚好。只是那时候并没有冷泡茶的概念,现在想想,这不就是冷泡茶吗。但是军用水壶总是有一股胶皮味儿,很是影响茶的味道。当时我很小,每次都喝剩下半瓶带回家。他也不嫌弃我,倒在玻璃凉水杯中,继续加点儿热水,边看书边喝。属于我和父亲的八十年代,是墨绿色静谧的茶调。这绝不是那些西方调香师理解的所谓绿茶调的香气。而是远远才能闻到,说实又虚的一种兰科植物的香气。与那个简单的时间,和那些他真心往来的战友一起,留在了记忆中。时间越久,会变得越美丽。

老闫摄

九十年代,父亲的茶杯似乎逐渐从绿茶,变成容易浸泡成褐色的乌龙茶。最初似乎是台湾乌龙,紧接着,家里那些简单而透明的玻璃茶器,很快就被不透明但是看起来更堂皇些的陶瓷茶具取代了。随之而来的,还有那些陌生的器具,似乎每一个都是多余而累赘的,让本来简单的喝茶变得复杂起来。那些并不好用的盖碗,也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家中的玻璃柜中,但是用它们喝茶,并没有八十年代绿茶的清澈感。后来,家里的房间多了起来,多数时候我就躲在自己房间里听音乐或者看书。这段时间似乎他不再关心我喝什么,而他自己也很少伏案工作了,更多的实质性忙乱的工作常常让他早出晚归。他喝酒的次数开始多起来,喝多的时候他常常边喝茶解酒,边嘟囔着再也不想干了。但是第二天早晨,还是依旧看不到他的身影,早早地出操去了。那时候我变得越来越自闭,不愿意走出房门。而茶早已经变成了那时候的一种待客形式,而不是我们父女之间纯粹而简单的日常交流。后来想想,我会写专栏,梳理与茶相关的事情,可能与那个时期开始的,厌恶某些复杂而空虚的喝茶的形式感,有很大关系。可能这个潜意识,让我反思,喝茶这件事中,复杂形式的存在是否有真正的合理性。这段记忆似乎是没有香气的,虽然乌龙茶以高香著称。但除了高香之外,完善的商业体系,以及复杂多变的说辞,比茶味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。直到铁观音的出现,用高香的气味,取代了之前所有的茶。一时之间,家里似乎主要在喝铁观音,而我则因为低血糖的缘故,十之八九会以喝完就晕的频率而告终。那时候的记忆里,留下的多是与父亲的争吵。自我意识的增长,让我不再喜欢他选择的茶味,反而逐渐喜欢上了红茶。当时似乎并没什么有名的红茶,只是在茶叶店用零花钱随便能买到的红茶,就可以满足我简单的叛逆心理。而父亲至多尝上一口,就以难喝为名,不再问津。倒是母亲,会在看肥皂剧的时候,喝上那么一会儿。这种疏离感倒是与乌龙茶的香气很像,闻起来很香,但是喝起来粗老苦涩的味道会铺满舌苔。大学时期,喝茶又重新变得简单。各地来的同学会带来更多元的茶,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饮用,甚至都没有任何一句关于茶味更深的讨论。而放假回家后,发现父亲开始喝普洱茶,那些浓郁如同药汤的熟茶,喝起来常让人难以下咽。父亲却说:“你不会品,喝久了就懂了。”那个时期,家里的氛围变得复杂,让我更多时间躲在图书馆中渡过。而那普洱茶则只是父亲一人的独享,伴随着越来越浓的烟味儿,一起成了那一时期的味道记忆。直到我开始写专栏,父亲开始偷偷地看我的文章。虽从没有说过一句或好或差的评论,但是那些悄悄放在屋子里的茶,他好奇哪个就喝哪个,偶尔还与母亲私下评价一番。我往往是经由母亲的口,才能听到他对茶味的真实评价。但是他最爱喝的,还是那些老战友们常常谈起的流通款。而那些真的味道特殊,却并不出名的茶,很难在他嗜好之列。似乎别人的看法和从众的选择,是这一代人营造安全感与认同感的方法,真正的茶味往往变得不那么重要。有时候,他像个孩子一样,偷偷拿出我柜中的小壶,独自喝茶的样子,让人开始相信时间轮回的力量。那个在他身后,看着那杯绿茶的我,则变成了他。只是他的背影不再像年轻时的样子,那么纯粹而帅气了。很是厌倦现在因商业目的而衍生出来的各种节日。父亲节的时候,先生在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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