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聊斋汊子》董均伦、江源北京联合出版公司/乐府文化
在蒲松龄的老家山东,在沂蒙山一带,人们把神话传说一类的故事都叫作“聊斋汊子”。《聊斋汊子(全两册)》是董均伦和江源历时数十年从搜集整理的无数故事中选出的。
董均伦(-),山东威海人。上世纪三十年代,在北平外国语专科学校学习英语的董均伦奔赴延安,医院翻译、医院英文教员等。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开始,董均伦与妻子江源二人历时半个世纪,以地处胶东半岛西部的昌邑牟家庄和鲁南沂蒙山等广大地区为基地,不分寒暑,长期驻扎在老百姓中间,深入进行采录和调查,搜集和写定了大量在老百姓中间口头流传的民间传说和故事。
《聊斋汊子(全两册)》近百万言,长长短短百余故事,所有这些,都是来自齐鲁大地的口头文学,语言质朴,故事富有活力,悉数展现历史风貌和人情世态,是民间文化的活化石。新版《聊斋汊子(全两册)》选录篇故事,并邀请优秀的年轻插画师制作百余幅版画题花,打造纯粹的民间故事版本。
“汊”字怎么读
过去四年,我跟无数人谈起过我要出一本叫做《聊斋汊子》的奇书,朋友们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,首先是问,“这是一本讲聊斋的书吗?”然后是问“汊”字怎么读,或者直接就读成“聊斋汉子”。然后我就只好告诉他们,“汊”这个字读“cha(四声)”,以及,《聊斋汊子》不是聊斋。
现在,书出来了,很多朋友看到书的第一反应,依然是,“聊斋汉子”——不得不说,这真是一本陌生的书,也是一本一直被误读的书,至于它的作者董均伦和江源夫妇,对绝大多数读者来说,大概也是纯粹的陌生人。
然而,本不该如此的。
《聊斋汊子》是一本故事集。在蒲松龄的老家山东,在沂蒙山区一带,人们把神话传说一类的故事,都叫做“聊斋汊子”,所以,说个聊斋汊子,就是讲个故事的意思。讲什么故事呢,山南海北,鬼怪仙狐,从“传麦种”到“奇异的宝花”到“画里的媳妇”,什么都有。《聊斋汊子》里面收录了一个故事《画里人家》,这个故事的开头说,“从南到北,从东到西,有山有水,有江有湖,中国的地方可是宽漫,中间不知道出过多少奇事”。我第一次读到这段话的时候,被“宽漫”这个词深深打动,这个陌生的词不必解释,自然就能理解,同时又充满野性的活力。它可以拿来形容我们的国家,但读完《聊斋汊子》全书,你会发现,“宽漫”这个词,拿来形容那些神奇的民间故事,也是那么合适。
乡土气息有力量
不用说,《聊斋汊子》是一套特别土的书,从故事到语言,包括“聊斋汊子”这个题目,都是如此——但真正扎在土里的东西,才能长得壮实,长得长久。最早准备重新出版《聊斋汊子》的时候,我想把它改成“董均伦爷爷的中国故事集”之类的题目,就是怕“聊斋汊子”这个题目太土,太不可理解,也怕一本沂蒙山区采录而来的民间故事集,无法引起其他地区读者的兴趣。还好我们没有这么做,“土”本身就是一种力量,这些故事,是董均伦江源夫妇在沂蒙山区的村庄,一步一步走出来,一个一个问出来的,它们不需要再次包装,如实呈现,就是对这些故事最大的敬意。至于说故事的地域性,“崂山道士”之类从齐鲁大地上走出来的故事,早已普及在中国人的心里,整本《聊斋志异》,怕有一半都是源自山东民间故事吧。从蒲松龄到莫言,一代一代作家从齐鲁大地吸纳民间故事的养分,真正有说服力的,是故事本身,是那个讲故事的人。
新版《聊斋汊子》收录了个故事,有讲农作由来的(《两个穗头的谷》),有讲地理起源的(《黄河的故事》),有讲神奇宝物的(《金须牙牙葫芦》),有讲动物的(《找姑鸟》《狗为什么咬猫》),有讲爱情的(《画里人家》),至于各种精灵神怪,那更是数不胜数,《白果仙》《梨花仙》《狐狸仙》《狐狸媳妇》《蝎子精》《鲤鱼精》《蛇娘娘》……打开了《聊斋汊子》,简直就是打开了中国故事的宝库,而故事本身,又是另一个宝库,里面什么都有。董均伦在谈到《聊斋汊子》和民间故事的时候,借了一句关于张果老的谚语,说“问了多少人,不如这老汉,不是倒骑驴,万事回头看”,眼前的路连着过去的路,朝前走时别忘了朝后看,《聊斋汊子》里的故事,就是我们回望来路的时候,忍不住要一再赞叹的风景。那浓浓的泥土气息,更是我们这个农作文明的来处。
前些日子,我把这套书送给贾放先生,她是故事形态学巨擘普罗普的中国译者,对故事的“土气”赞不绝口,“不要以为民间故事只有土气,其实这是最有国际性的一个领域,一个故事讲出来,不管哪个国家的人,立刻都能理解,因为每个民族,都有类似的故事”。确实如此,《聊斋汊子》里面的故事,先后在日本和德国被翻译出版,就是因为故事是一场相遇。
代代来去故事常在
说了故事,我想再说说董均伦和江源。
董均伦是作家,却选择了民间故事作为毕生的志业。从年开始,他和江源两个人,走进沂蒙山深处,一个村庄一个村庄采录故事,他在《聊斋汊子》的后记里面,把这段人生行旅,形容为“走万里路,找千人谈”。我想,这段道路本身,就应该是一个故事了。其中的动力,除了故事的魅力之外,应该还有对传承的信念。中国现代作家对民间故事的热情,不自董均伦始,早他几十年,周作人、赵景深、林兰等一批作家学者,就为中国故事的搜集整理,做出了巨大的努力。但这其中,能够始终如一,并且脚踏实地,真正在土地上收集故事,并且最终得出丰硕成果的,只有董均伦一人,只有这本《聊斋汊子》。这本书,既是文献,又是写作,既是故事,又是文学——在方言传统越来越式微的时代,这样的作品,恐怕是再难遇见了。
作为一个故事爱好者,我家里老早就有董均伦江源夫妇的故事书,他们在上世纪60年代,出版了一系列儿童读物,收录的都是民间故事传说,我买过其中几本,深深被故事吸引,被语言打动。但真正接触他们夫妇两人的这套堪称巨著的《聊斋汊子》,缘起于4年前,起意做一套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集。有一天,我去拜访民间文学界的老学者刘锡诚马昌仪夫妇,想重新出版他们翻译的《印第安民间故事》(这本书后来成为《讲了万次的故事》丛书中的印第安卷),刘老和马老,在各自领域都是大家,特别是马昌仪先生的作品《古本山海经图说》,可能是中国最为畅销的学术著作之一。我们从故事、从山海经谈起,最后刘老说,你既然喜欢民间故事,就一定要去把董均伦的书出出来,他的《聊斋汊子》是了不起的巨著。以前我们民间文艺界不太重视这样的作品,觉得他一个作家,写下来的故事,不能算一个字一个字原样记录下来的文献,(那时候民俗学领域要求原样记录乡民的语言,一字不改)但是看看卡尔维诺的《意大利童话》,作家的再次讲述,让故事有了真正的活力。
半年之后,在另一位民间故事泰斗刘守华那里,我又听到了同样的话。确实,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,我们国家组织了大批民间文艺工作者,采录了大量民间故事,它们当然都是珍贵的文献,但故事并非文献,它是口口相传,不断讲述传承下来的。董均伦,恰好既是一个听故事的人,也是一个讲故事的人,于是他的记录和重述,反倒成了对故事最真实的表达——在这一刻,他自己,就已经是那个讲故事的传承人了。
中国人有采风的传统,从诗经到乐府,倾听的都是大地上的故事和歌谣,在这个意义上,董均伦和江源夫妇,称得上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采风者。
不是说再没有了在路上行走听故事的人,但万里之行,只为故事,这种人生选择,已经不易,至于那些住着老人、藏着故事、道路不通的村庄,在时代的变迁之中,还剩下多少讲故事的老人呢?还好,人们一代一代来了又去,而故事总是在。
董均伦江源夫妇身后寂寞,而故事会为他们歌唱。《聊斋汊子》新版印出来之后,一位诗人在豆瓣评论说,确实有卡尔维诺《意大利童话》的韵致,哪怕语言上略逊一筹——新的读者,从世界文学的眼光重新看见我们的传统,这是时代的进步,不过我倒不觉得语言上就一定略逊一筹,那些源自泥土的字与词,有自己的系统和自己的力量。
最后,录一段董均伦的故事,让故事的力量,扑面而来吧。“古时候,在高山下面,在大海旁边有一个村庄。村庄里有一个老汉,他有七个儿子。七个儿子长得又高又大,又粗又壮。老大叫大壮实,老二叫二刮风,老三叫三铁汉,老四叫不怕热,老五叫五高腿,老六叫六大脚,老七叫七大口。”是的,在有山有海的往昔,在村庄里,在老汉家,孩子们高大粗壮,他们可以搬山,可以倒海,可以找皇帝讲理,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。
(原标题:夫妻俩走万里路找千人谈毕生心血著《聊斋汊子》
最后的采风者)
来源北京晚报
作者涂涂
流程编辑刘伟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