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洪郡:中国画所蕴含的哲学精神,除了禅心、天人合一,更多是道家的思想。“道”是中国画的生命,先贤对“道”的追求历历在心。庄子《天道》中有“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”,刘熙载《艺概·序》中说“艺者,道之形也”,王维《山水诀》讲“夫画道之中,水墨为上,肇自然之性,成造化之功”,郭若虚《图画见闻志·钟隐传》有“丈席以讲画道,隐遂驰名海内”,董其昌《画禅室随笔》说“画之道,所谓宇宙在乎手者,眼前无非生机”,等等,老子的“道法自然”更是提醒我们绘事要自自然然。请问吴老师对“画道”的理解?
吴悦石:这个问题问得很好,也是一个画道的中心和主旨。画道就是“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”。许多学者都在死句上下工夫,只参究死句,不会参究活句。庄子所言“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”是没的说——大美为真,返璞归真,老子的“大美无言”,说的也是这个道理。“素朴”就是指返璞归真,“朴”是最难的,是无极,是混沌,还没升到太极。我们从思想上理解“朴”是很难的,因为我们见到的都是“朴”以后的具象。“朴”的混沌现象很难理解,但如果从哲学方面是可以理解的。从现象来讲,茶壶就是茶壶,杯子就是杯子,把它们打碎了再去理解一个东西,这个东西就要上升到一个高度。李白诗中谈及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也只是说要归乎自然,去掉一些人为的东西,但还没达到“朴”的境界。所以说做到庄子的这点非常难,但黄宾虹就做到了,白石老人八十岁以后也做到了,八大、吴昌硕都做到了。好多画家都做不到“朴”,都在“清水出芙蓉”的阶段。
刘熙载所说的“艺者,道之形也”,我认为未必,应当是“形之于道,万法在先”。刘熙载未必真懂,前人所论也要持怀疑态度。“道之于形”就是说,书画通过形来表现,形是表象,笔墨里面表达的东西才是它的道。它的道在于借助于笔墨的形来反映自己的内心,这是对的。所以刘熙载所论只谈到了皮毛。前人之论也是个人之见,拘泥于个人的修养,所以要辩证地去看待,要看到问题的真谛。我们现在看到的资料也多,学习环境较过去也好得多,因此,我们可以在整理前人典籍方面做一些工作。刘熙载的言论不足论,不能说艺者就是道之形。道是什么呢?道借书画之形,发内心之悟。刘熙载的话只说了一半,下面是什么他没有论及。王维说:“夫画道之中,水墨为上。”这是千古不易的论定,中国画就是“水墨为上”,这句话是对的。我们说的水墨画也是从王维那开始的。“肇自然之性”的“肇”字用的好,“肇”就是从哪来的,就是肇自自然,不但是书画、水墨,就连中国文化乃至文字都是肇自自然。因为是取法自然,成造化之功:仰观于天,俯察于地,借助于形,形之于笔,替造化代言。王维说的还是对的。
郭若虚的“丈席以讲画道,隐遂驰名海内”就是说,做先生讲画理画论的时候能够讲到画道(画的道理),才能传名。关于“道”,我们不能故作高深,也不能不屑。至于董其昌说的“画之道,所谓宇宙在乎手者,眼前无非生机”,他以“生机”解“道”,未必妥。“画之道,宇宙在乎手”,这没有问题,通过手来表达万物。“眼前无非生机”,但“生机”只是一幅画的气韵,所以他说的并不全面。谢赫“六法”说的比较全面,用“六法”解道说得通,以“生机”解道并不通。应当说,“宇宙在手”不如“宇宙在心”。否则的话,要说很多话才能解释得通,倒不如用这一句话概括。
画分十三科,但未必只是十三科。这是用一个数字包含万物,就是说画道包罗万有:天上飞的、水里游的、至于我们眼睛看不到的鬼神都在“画道”之中,无所不有。所以,所有你思想中能想象到的一条腿儿的人,四只眼睛的人,山海经中描述的怪物,再比如十八层地狱,一层一层地画,那个想象力十分丰富。人是无所不画的,不只是我们眼前看到的,但那些非现实的景象也是依据生活中的东西衍生出来的。说到底,天下之事其实“全在乎自我”,也就是要把前人的理论“妙悟在心”,只“悟”不“妙”也不行。人要是能通过笔墨净其心性把自己表达出来,就是“妙悟通神”。
刘洪郡:当代画家,客观地去评价,的确有超过前人的地方,单就交通、时间效率方面就是古人不可预料的。我们要与时代俱进,审美观念在信息充盈的前提下,如何筛选、变通、萃取、提升,并不离传统文脉,每推进一步,都极其不易。这就谈到“绘事”的功能与本质问题,自古,文人士大夫都是爱国、忧天下的。请问吴老师,在繁荣的当代,我们还应在哪些方面去努力?
吴悦石:在现代当下的环境中,大家都在积极地做一些工作。我们思想上要清醒,由于时代的进步,我们肯定有超过前人的地方。我们哪些地方确实超过了前人的历史?繁荣了什么?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知道我们得到了什么。如果不知道,那后面怎么努力呢?“爱国忧天下”是文化人的一个天性,跟“精忠报国”一样。中国人“国家兴亡、匹夫有责”的观念是自古就有的,“杀身成仁”、“舍生取义”就是文化人提出的。“爱国忧天下”就是文化人的本分,作为文化人没有这种本分很难画出好画,就是一种气节。千百年来,有气节的人的书画才能传世。像过去的秦桧、蔡京学问也非常好,就是因为“节”没有,所以秦桧跪在西湖边上直到现在。这说明中国人非常看重人品,如果人品不行,那还学什么书画?所以画家不是只要攻书画,情操是书画家的生命。大家要把个人的情操修养看得重一些,要是把这个看得跟生命一样,那么你的人活得也有滋味,你的作品里面的味道就决然不同。行事做人肯定值得称道,那么何患书画作品不传。过去这类以风骨气节为人称道的人太多了,比如说文天祥。文天祥在书法方面一般,但若得到文天祥的只字片纸就视如拱璧,就是这个道理。
中国人都特别崇敬有节操的人。所以,你这个问题也谈到了非常关键的一点:文化人不能离开节操。至于在我们这个时代要做哪些努力,在努力方向上其实就是我刚才说的:我们要回过头来,总结一下几十年社会的进步、文化艺术的进步繁荣,哪些地方的确超过了前人,哪些地方的确比前世代繁荣了,但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失掉了什么。我们应该明白失掉了什么,然后再努力,失掉了再弥补,不就行了吗?
刘洪郡:传统与创新是百谈不避的话题,很多人都是力图在样式上形成反差以求突破,也有很多人在照搬前人图式的基础上,在局部细节加以修饰,并携来看似极高的理论为依靠,这就造成了一种盲目的自信,如何守住传统、消化传统,并有所突破,不仅是程式语言的生发转换,更是对画家综合素质的考验。吴老师所理解的“新意”是怎样一个概念?
吴悦石:在学习过程中,临摹前人的书画或者在形式上截取前人的一些东西发挥一下,或者在图式上有自己的一些突破,这些都是过程。这些过程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消化,才能被认识。我们迷失方向也有几十年了,从社会整体气氛来讲,缺失对传统的正确认识。我们对传统的学习不外乎在学校临摹几张传统画,认为这就是对传统的学习,这是错误的。守住传统也不是临摹几张画,不是学一年半年传统画,这都没意思。这种形式上的学,学到的只是形式,学不到真正的精髓。学传统主要是学传统的精神,不要学“形”,“痕迹”尽量脱离,因为我们现在生活在21世纪,所以旧的东西就显得格格不入,僵化死气,不会生动。但为什么我们这么重视传统?因为我们说一个画家的画,过去我们在论述画的过程中是讲究画的来历出处的,每个细节挑剔起来一定要有传承。有的画家就是野路子,没爹没娘,横空出世。横空出世都是有来头的,但是他就没有经历学习传统这个过程,画面缺少传统文化的温养,缺少中正平和等内在精神的体现。用“浮、薄、狂、怪”等奇奇怪怪的形式去夺人眼球,好多都是时代的通病。这个通病如何去掉呢?
首先,回归传统中学习,去发现前人在继承传统过程中的精神,这种精神不是死死地恪守上一代的笔墨,每一代都有自己的时代精神在,而且都非常明显。比如说宋之后到元初,赵孟螰、钱舜举(钱选)这些人都在复古,但都不一样。钱舜举在勾勒山石的过程中极力想复古,但他不求形,也不取巧。他用很朴素的东西尽量表现古意。往后包括黄子久(黄公望)他们笔墨率性,一下子就变了,变的过程中还留有元初盛子昭(盛懋)他们,在沿袭上面的东西。到了黄子久、吴仲圭(吴镇)他们文人气息已经非常浓厚。
其次,就是他们本身的修养品德都非常不错。到了明初,从吴小仙(吴伟)、戴文进(戴进)到浙派,他们还承继着南宋院体。从南宋到明中期一直都有,像边景昭、吕纪都是一直在沿袭他们的方法,但这不妨其中出了文徵明、沈周、唐伯虎(唐寅)、仇英、陈白阳(陈淳)、徐青藤(徐渭)。社会在发展,主流的东西还是院体,挂衔儿的。但挂衔儿的为什么不如民间的呢?民学到显学,民学到官学都是这样互换。包括黄子久他们都不是官,倪云林也不在画院,在湖边上,这都是民学。后来的官学就把民学拿过来变成官学了,然后民学就成正统了,但过段时间又僵化了。
所以,在学习过程中要明白什么是传统,传统是怎样一点一点地在变,你要懂了才能知道,而不是抱着“四王”天天临,没有用。虽然要下这个功夫,但心要宁、眼要亮,这是最重要的,得要知道怎么回事,然后才能下手。不然就会在临摹过程中徒劳无功,形式上的东西终究是皮毛,也走不远。所以学习东西,就是老师把学生的“心”给拨亮了。拨亮了自己再去学习就不一样了,所以说这个学习的环境也很重要。咱们在学习的过程中,学习的环境,导师的素养,我认为这是对现代来讲比较重要的。假如通过了这些,“新意”自然就出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