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生梦蝶几人醒
——贾平凹的《老生》
深入《老生》
一直以来,我对那些自我阐释能力很强的作家心存敬畏,甚至敬而远之,却又忍不住要走进他们的作品世界,并对他们的每一部新作翘首期待。贾平凹就是一位自我阐释能力很强的作家,几乎他的每一部长篇小说都有后记,年还出版过一部《前言与后记》①,收录文章十八篇,其中后记十一篇,《浮躁》序二篇,间有其他五篇。这些文章可独自成篇,具有散文的魅力。它们最为重要的意义则在于作家文学观的阐发,与其所牵涉的长篇小说共同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学空间。然而,这些文章一方面给阅读与批评提供了重要的线索,另一方面却也带来了批评的难度。《老生》也不例外,后记中对于这部作品写作的初衷、历史与命运、故事与人物,甚至书名等细微之处都有不同程度的阐释。要深入阐述《老生》,就不能不考虑贾平凹本人的创作初衷,唯此方可看清其外在结构,进入其内里经纬。
一种小说中国的方式
贾平凹似乎决意要为《老生》设计一种精致高超的艺术结构。面对《老生》,我想起了纳博科夫那句有名的话:“风格和结构是一部书的精华,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。”②年出现了许多在小说结构与叙事形式上创新的长篇小说,有人说这是一种巧合,而这很大程度上是作家们拥有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之后,在如何传达中国经验,讲述中国故事时产生的形式方面的焦虑与探索,似乎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讲好中国故事。在这一点上,《老生》是成功的,它是年长篇小说最为奇异的收获。
《老生》是立体的。它的整体结构独特,内部采用多声部配合的结构方式,在叙事结构的转换方面同样精巧自然,这样的艺术结构与贾平凹以往的小说迥然不同。总体看来,《老生》主体部分由四个故事构成,同时又辅之以开头、结尾。每个故事的名称就是“第几个故事”,这些标题的名称都是用繁体字写的,字体也与正文不一样。其中每个故事长度大约七十页,第四个故事稍长,约八十页。开头不到六页,结尾约四页。这种凤头猪肚豹尾的结构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方式,但其内部却极为丰厚、复杂。
《老生》是时空交错的。四个故事在纵向的时间上交错,横向的空间中位移。小说中有两重叙事时间,一个是属于作者的叙事时间,这一时间共二十七天:老唱师不吃不喝二十天,放羊人的孩子回来又三天,又请来饱学之人讲《山海经》四天,至老唱师离开人世。另一个则是老唱师的叙事时间,大约一百年。也就是说,老师给孩子讲《山海经》的四天,老唱师讲了百年间秦岭不同地点的四个故事。
既然主体部分名为“故事”,那么谁来讲故事,讲什么故事?《老生》中讲故事的老唱师可以看作老生,他见证和讲述的百年中国的四个故事是小说的重心所在,老生的声音是小说最重要的一个声部。与此同时,小说又在每一个故事中间穿插了一位饱学之人给放羊人的孩子讲述《山海经》的声音,这是小说的又一个声部。这两重声音共同构成了《老生》的复调性质。当然,这只是就小说整体而言的,具体到每一重声音内部,又由多重声音构成,比如《山海经》部分既有老师讲的声音,又有师生问答的声音。这种多声部配合的结构方式是一种文学对于音乐的移植,在复杂的声音中获得小说的丰富性与深厚性,获得普通的小说结构难以达到的戏剧性效果。
在多声部同时展开并配合的同时,贾平凹运用了一种巧妙的衔接来完成叙事结构上的转换。小说“开头”部分由秦岭山中的风俗到上元镇到石洞,再到与此相关的人物老生匡三放羊人一家及饱学之人,在短短的六页之内完成如此多的转换,却又全无突兀之感。第一个故事里从正阳镇的三宗怪事起笔,迅速完成从猫到蛇到人的转换,引出匡三、王世贞、雷布、老黑等人。《老生》中较为独到的对老生所讲的故事和《山海经》内容的精巧衔接。老生讲故事时的听众是潜在的,是读者,而当饱学之人给孩子讲《山海经》时,他又成了一个潜在的听众,他要讲的故事往往是因窑洞外师生有关山海经的对话而起。可以举几个例子来说明:
《山海经》中讲到祭祀“白菅为席”,孩子问为什么是白颜色,老师回答:“白颜色干净,以示虔诚吧。”老生就以自己的不同理解而开始回忆:“这不对吧,之所以丧事用白布用纸,是黑的颜色阳气重……”③第三个故事开头,师生对话中说到名分,老生立刻从名分想到自己的县文工团里多少年里没有名分的生活。第四个故事开头,放羊人的孩子说“比如古人采草入药”,老生马上想到秦岭里的两千多种草能入药,又想到以药材而得名的村庄当归村,由此引出第四个故事。
除上这些明确的转换与衔接外,贾平凹在叙事视角上的转换往往不着痕迹,让人在阅读时惊喜又惊叹。最令人称道的是小说“开头”部分的最后,先是老唱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化,同时听见炕席下蚂蚁在爬,蝴蝶要出窑去。这是人物,也就是老唱师的叙事视角,然后,孩子也看见了那只蝴蝶,起身要去逮,老师用钢笔在孩子的头上敲了一下,说:专心!后又描述蝴蝶飞出窑门栖在草丛变成了一朵花。这显然又变成了一种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。
去年出版的《带灯》中,贾平凹已经表现对叙事的重视,小说中已经出现了叙事的双重结构,对带灯生活的叙述中穿插了数十封带灯写给元天亮的信,二者间的转换主要通过书信的方式完成。但在《老生》中,叙事结构上的转换则显得更加自然流畅,不着痕迹。如果说《带灯》的叙事结构转换是刚性的,直线性的,《老生》中的转换则是柔性的,曲线性的。《老生》结构复杂精巧,叙事形式自由多变,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实现了小说中国的初衷。
两重中国的历史空间
如果仅仅停留于小说形式和叙事上的努力,那会走上小说的小道,贾平凹在进行叙事探索的同时,将小说的重心立于中国的历史之中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