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篇内容以《左传》为依据,并以《国语》、《尚书》、《逸周书》、《山海经》和《史记》为辅助材料,其它先秦时期的诸子文献仅为参考,不作为依据。
先明确几个概念。
在中国的传世文献中,记载了一个早于夏商周三代的时期,被称之为“唐虞”时代,先秦诸子围绕着“唐虞”与“三代”进行过旷日持久的争论,通常认为,“唐虞”的“唐”指的是帝尧,“虞”指的是帝舜,事实上,这个说法应该出自儒家的“五帝德”,最早见于《孔子家语》,应该是西周中早期的儒家作品,总之不会早于战国晚期,而在《左传》和《国语》里,“唐”其实是陶唐氏,“虞”是有虞氏,这是两个早于“三代”的上古时期的统治氏族。
另一个需要交代的问题是,陶唐氏同帝尧不构成直接关系,陶唐氏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氏族,早于帝尧,其存续的时间至少有数百年,而帝尧是被有虞氏当作祖先来“郊祭”的。
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,郊尧而宗舜。——《国语》
有虞氏的源头也不是帝舜,而是《左传》记载的虞幕,这是一个早于尧舜,而晚于帝颛顼的人物。
如果要尝试探究陶寺遗址的主人们,那么就不能回避龙山文化的最初建立者,龙山文化是距今年左右兴起的一个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文化类型,其时间段落在了传说中的炎黄之后,尧舜之前,其实在传世的先秦文献中,这个时间段并非空白,而是热闹非凡的,也出现了最早被当作“大一统”帝王来看待的人物,这就是帝颛顼,稍早于帝颛顼的还有一个少昊(少皞)。
帝颛顼高阳者,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。静渊以有谋,疏通而知事;养材以任地,载时以象天,依鬼神以制义,治气以教化,絜诚以祭祀。北至于幽陵,南至于交趾,西至于流沙,东至于蟠木。动静之物,大小之神,日月所照,莫不砥属。——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
《史记》里记载的帝颛顼统治了一个广域的王国,这并不完全可信,但其中多少会有一些历史的痕迹。颛顼及其氏族的影响力在先秦时期的确是首屈一指的,远大于炎帝和黄帝,是解开上古谜团的核心。在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和《山海经》中,上古传说和氏族分化很多都是围绕帝颛顼展开的。
如果说龙山文化有一个开启者,且先秦史料的记载是可信的,那么这个开创者不会超出少昊与帝颛顼,其王国的政治中心在鲁西和豫东一带。
通常认为陶寺遗址属于龙山文化的一个类型,但不可忽视的一点是,陶寺遗址的时间上限落在龙山文化期间内,而晚期其实已经脱离了龙山文化的时间范围,介于龙山文化和二里头文化之间,存续到距今年以内。
关于晋南的上古史,《左传》是有给出的。
昔高辛氏有二子,伯曰阏伯,季曰实沈,居于旷林,不相能也。日寻干戈,以相征讨。后帝不臧,迁阏伯于商丘,主辰。商人是因,故辰为商星。迁实沈于大夏,主参,唐人是因,以服事夏、商。其季世曰唐叔虞。——《左传·昭公元年》
理解《左传》的关键在于,不要把《左传》中记载的不同的上古角色进行整合,如不要把高辛氏等同于帝喾,把帝喾说成是高辛最早见于《孔子家语》,而先秦文献中并无此说。
高辛氏的后裔中有位叫实沈的,实沈一族迁到了“大夏”,这个“大夏”主参,所谓“参”其实是一种古老的分野学说,以天上的星域来对应地上的区域,这个学说的源头不得而知,但至少在春秋时期就已经有了,而最早的“参”的分野就是晋南。
实沈的“大夏”存续的时间暂不可知,但出现的时间大概率是晚于帝颛顼的,也就是距今年以内的事情,落在了龙山文化时期,“唐人是因”的“因”是替代之意,《左传》中很多这样的用法,如“昔爽鸠氏始居此地,季荝因之,有逢伯陵因之,蒲姑氏因之,而后大公因之”,这里的“因”都是取代、替代之意。
唐人取代大夏,成了晋南新的统治者,这个“唐人”就是范宣子讲的自己的祖先——陶唐氏。
昔匄之祖,自虞以上,为陶唐氏,在夏为御龙氏,在商为豕韦氏,在周为唐杜氏,晋主夏盟为范氏。——《左传·襄公二十四年》
而唐人对大夏的征服同样记载在《逸周书》里,此处的大夏被称之为“西夏”。
昔者西夏性仁非兵,城郭不修,武士无位,惠而好赏,屈而无以赏,唐氏伐之,城郭不守,武士不用,西夏以亡。——《逸周书·史记解》
如果《左传》记载属实,那么陶寺文化的早期应该存在过一次族群替换,即来自北方的陶唐氏凭借武力征服了实沈一族,即“西夏以亡”。
在距今年左右,陶唐氏的统治终结,陶唐氏的衰落应该是始于有虞氏的崛起,有虞氏同样也是一个古老的氏族,始于虞幕,是帝颛顼的后裔。
幕,能帅颛顼者也,有虞氏报焉。——《国语》
而幕又是瞽瞍和舜的祖先。
自幕至于瞽瞍,无违命,舜重之以明德,置德于遂,遂世守之。及胡公不淫,胡周赐之姓,使祀虞帝。——《左传·昭公八年》
也就是说,如果《左传》和《国语》的记载可靠,那么,陶唐氏和有虞氏有一个较长的并存期,相当于商与周的关系,这里又涉及到高辛氏的来源问题,如果高辛氏也是帝颛顼或少昊的后裔,那么,有虞氏崛起相当于一次复辟,属于被统治族群对统治族群的反征服。
但尧舜似乎并未长期占据晋南,可能是敌对势力太强大,也可能是受到了传说中的洪水的威胁,总之,有虞氏选择向东发展,举高阳氏的“八恺”、高辛氏的“八元”,驱逐“四凶”,重新占据了少昊与颛顼曾经的土地。
舜臣尧,宾于四门,流四凶族浑敦、穷奇、梼杌、饕餮,投诸四裔,以御魑魅。是以尧崩而天下如一,同心戴舜以为天子,以其举十六相,去四凶也。——《左传·文公十八年》
所以尧的都城应该在山东境内,至少晚期是这样的,具体位置有分歧,而舜在豫东建立了虞城。有虞氏在舜之后就分崩离析了,象远走湘南,建立了有庳国,丹朱南迁至淮水流域,其后建有房国。
而治水之后的禹一族开始崛起,禹是鲧的后裔,他们的祖源在“崇”,所以《国语》称鲧为崇伯鲧,是虞代的一个方国。
其在有虞,有崇伯鲧。——《国语》
禹的“夏”始自称王之后,因为是在晋南建都,继承了实沈的“大夏”,所以夏后氏的“夏”也属于地名得“氏”。
帅象禹之功,度之于轨仪,莫非嘉绩,克厌帝心。皇天嘉之,祚以天下,赐姓曰‘姒’,氏曰‘有夏’——《国语》
所以,陶寺遗址的晚期对应并不是龙山文化,而是夏代的早期,其统治者应该是夏王室,至于是不是夏的都城还有待商榷,但至少是夏代早期的重要城邑。
陶寺的最后毁灭并不在上古,应该是夏代的太康失国事件,后羿联合寒浞攻灭了夏王室取而代之,辉煌了数百年的陶寺应该就是毁于这次战火之中,《五子之歌》讲“惟彼陶唐,有此冀方”其实就是对他们曾经的家园的怀念,这里的“陶唐”指的就是早期建立陶寺遗址的陶唐氏。
太康尸位,以逸豫灭厥德,黎民咸贰,乃盘游无度,畋于有洛之表,十旬弗反。有穷后羿因民弗忍,距于河,厥弟五人御其母以従,徯于洛之汭。五子咸怨,述大禹之戒以作歌。——《尚书·五子之歌》
残余的夏王室沦落到“洛汭”,重新建都于“斟鄩”,这应该才是二里头文化的开始,所以早期的夏都应该在晋南,太康之后才在豫西。
那么,我们回过头来简单梳理一下陶寺文化所历经过的主人们,最早的是高辛氏的实沈,他在此建立了大夏,实沈的大夏被陶唐氏取代,这也是陶寺文化持续时间最长的主人,在陶寺的中晚期,应该经历过一次暴动,是有虞氏对陶唐氏的反叛,而此时的有虞氏首领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帝尧,但有虞氏并未长期停留在陶寺,而是向东迁徙返回祖源地,传说中的舜有三迁应该是有根据的。
有虞氏的东迁为鲧禹一族提供了机会,他们从“崇”迁居于此,也可能是治水的需要,并最终在此建都,至后羿推翻了太康的统治为止,陶寺也自此归于沉寂。
帝俊赐羿彤弓素矰,以扶下国,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。——《山海经》
《五子之歌》和《山海经》都对“羿”进行了记载,但立场不同,《五子之歌》是统治者的立场,《山海经》站在了被统治者的立场,但又是能达成共识的,即,前者批评了太康的无道,后者称赞了羿的正义。
总之,陶寺遗址并不某一个人或某一个族群的城邑,她也像中国众多的古城和遗址一样,在不同的时期属于不同的主人,这些主人曾经征服过别人,最后又被别人征服,就是在这种往复更替中从兴起到辉煌,最后毁灭,归于沉寂,她见证了历史,也见证了无常。
很多时候,上古传说的扑朔迷离并不只是因为史料的匮乏,更多是因为后世解读的偏颇,这里面夹杂了太多的“需要”和目的,以至于我们最后看不清真相,而当我们真的去追本溯源,剔除那些经不起推敲的部分,呈现给我们的往往是惊人的吻合,如殷墟、二里岗遗址、二里头遗址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