热爱日本动漫的二次元一代,应该对各式各样的怪物形象和离奇传说“见怪不怪”了。日本的乡野传说极其丰富,一直以来都是文学创作者充实的资源库,到如今又成为孕育动漫产业的沃土。实际上,除了动漫迷之外,有许多学者也对这些奇闻异事、魑魅魍魉颇感兴趣,甚至花费数十年的时间致力于相关的研究——被誉为日本民俗学奠基者的柳田国男就是一个代表,而这本书里所言的“独目小僧”,便是日本民间一个常见的独眼小妖怪,常常在在风靡一时的手游《阴阳师》中便有一个以此为原型的游戏形象。
作者白杏珏
《独目小僧及其他》
(日)柳田国男著;西村真志叶译
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
“独目小僧(一つ目小僧)”是日本江户时期开始广为人知的妖怪,其故事模型基本是:某人碰见了一个僧人打扮的陌生人,正想进一步交谈时,却发现那个僧人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;还有版本说是独目小僧会躲在门外,偷偷窥视某人家中情况。虽然听上去有些吓人,但在各个故事版本中,这个独目小僧却是人畜无害的,并不会造成什么实际的威胁。那么问题就来了,一个不会给人们带来什么好处、也不会通过法力来威慑人们生活的妖怪,它有什么存在的意义?
作为一个中国读者,我读到这则故事时,第一个想到的是《山海经》。在《海外北经》和《大荒北经》中,都说到了“一目中其面”的种族,聚集在一个叫“一目国”的地方。除了“独眼”的外貌特征,他们似乎没有别的特点。无独有偶,在古希腊神话中也有着类似的“独目巨人”(Cyclops),他们是奥林匹斯神明的后裔,只有额头正中有一只眼睛,力量惊人、性情粗野,具有可怕的破坏力。
如果仅仅是比较的话,我们似乎可以说,独目小僧是《山海经》“一目国”和古希腊“独眼巨人”在日本神话传说中的变异。可这种简单的并列比较,并没有帮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过去。那些荒诞不经的口传故事,往往是不成文的历史记录,只是要通过特殊的读解才能显露出价值——而柳田国男就给出了一个颇有意思的读解方式。
在有关“独目小僧”研究的系列文章中,柳田国男通过收集不同地区、不同时期的口述故事,将“独目小僧”与日本民间信仰人物镰仓权五郎、民间传说中的单眼鱼并置,发现了关于“独眼”特征的几个有趣现象:一、在不少地方,人们会认为瞎了一只眼的人具有与神明对话的能力,这些人往往是民间巫者;二、日本民间的独眼神怪,常常是眼睛受了伤所致,不一定是生而独眼;三、日本民间有一种“单眼鱼”的忌讳,就是不能吃一只眼睛受了伤的鱼(从生物学角度,真正的单眼鱼不太可能存在),同时部分地区在准备祭祀所用贡品时,会先将贡品鱼的眼睛弄瞎,在正式祭典前先放养几日。
由此,柳田国男提出了一个颇为大胆的假设,他认为独目小僧是一个“游离于根据地之外并失去了背景系统的古老小神”,它的眼睛原本是被弄瞎的。而神明伤了眼睛,在原始祭祀的仪式中,应该是神的代理人、也就是主祭人伤了眼睛,这与民间对“独眼之人”的崇拜相呼应。柳田国男认为,在原始时期,可能存在过一种古老而残忍的活人祭祀仪式,后来才演变为以动物作为祭品,而将贡品弄瞎一只眼,是为了提前做好标记。这便是独目小僧形象的演变过程。
如果这个假设成立,那么古希腊神话中关于独眼巨人会吃人的想象,也就多了一个现实依据。从无谓的牺牲,到象征性的仪式,这一条漫长而隐秘的文明演进史,只会存在于那些比书本更古老的遗迹里。通过柳田国男对于“独目小僧”传说的研究,我们可以窥见他独特的研究方法——“重出立证法”,也就是将多种材料并置,通过横向对比来找寻突破口。他曾以冲印底片的技术来说明这种方法:一张底片通过多次曝光,可以把不同历史阶段的重复画面展现在一张照片上。这种方法不能找到所谓的“起源”,却能展现出变化。
对于很多人来说,“怪力乱神”是迷信乃至愚昧的产物,尤其是那些乡野传说、都市怪谈,除了给无聊的人们提供一点儿感官刺激之外,并不能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。然而,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奇闻异事,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又确实是一种“事实”,至少是被当时人们认可的“事实”,否则人们也不会如此积极地创造、传播这些故事。柳田国男曾经说过,民俗学要研究的不是乡土,而是研究使之成为乡土的东西,那就是普通人的生活,尤其是特定族群的整体经历。
不论是在哪个文明中,文字话语权一定是先由少部分人掌握,随后才慢慢普及开的。换言之,那些古代遗留下的著作,只能代表一部分的声音。如果我们想要真正地理解过去,理解那些曾经默默无闻地活过一生的平民百姓,那么,追溯那些荒诞而古老的乡野传说就很有必要了。这些故事的荒诞之处,恰是我们回到历史现场的一个切入点,让我们能够进一步理解那些古老的观念。这也恰恰是民俗学研究的重要突破口。
(原标题:乡野传说中的现实)
来源北京晚报
流程编辑TF