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山海经》是一本旷世奇书,它的作者究竟是谁?它描述的地理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?它记录的那些离奇生物又是否真实存在过?围绕着这些问题,长期以来,众说纷纭,未有定论。
《山海经传》南宋刻本影印再来说三星堆。自年三星堆两个祭祀坑被发现以来,那出土的青铜大立人像、青铜神坛、青铜神树、纵目面具、太阳轮、大玉璋、黄金权杖等大量的罕见文物就震惊了世界。然而,三星堆文明究竟从何而来,又因何而灭?三十多年来,这些问题同样牵动着考古学家、历史学家甚至普通大众的心,至今没有答案。
根据学者们的研究,三星堆与《山海经》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。比如,三星堆遗址出土的一号青铜大神树,陈德安、徐朝龙等学者就认为与《山海经》中的神树——建木有关,[1]而纵目人像则被孙华教授认为与《山海经》中的烛龙有联系。[2]
戴冠纵目面具(三星堆博物馆藏)我们知道,按照汉唐文献记载,《山海经》的作者为禹益,而大禹为出生在西羌的古蜀人。同时,据杨慎、蒙文通等学者的研究,《山海经》的“天下之中”就是成都平原,而三星堆遗址又正好位于成都平原腹地。由此看来,大禹传说、《山海经》与三星堆文化,这三者之间确实具有内在联系。然而,自唐宋以来,《山海经》为禹书的传统观点不断遭受质疑,以致到现在中国学术界几乎一致认为其说为虚妄之谈。而今看来,这个问题实有重新讨论的必要。现在,我们就来谈一下这个问题。
一、历代诸家对《山海经》作者问题的见解
(一)汉唐文献对《山海经》作者的记载
在汉语文献中,最先提到《山海经》的是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,但司马迁并未提及其作者。随后不久,刘歆在《上山海经表》谈到了这个问题。他说:
《山海经》者,出于唐虞之际。昔洪水洋溢,漫衍中国,民人失据,崎岖于丘陵,巢于树木。鲧既无功,而帝尧使禹继之。……禹别九州,任土作贡,而益等类物善恶,著《山海经》,皆圣贤之遗事,古文之著明者也。[3]
刘歆《上山海经表》自此之后,直到唐代,各种文献均肯定《山海经》作者为禹益。比如《论衡·别通篇》说:大禹治水(图片来自网络)
禹、益并治洪水,禹主治水,益主记异物,海外山表,无远不至,以所闻见,作《山海经》。[4]
又比如《吴越春秋·越王无余外传》说:
(禹)遂巡行四渎,与益、夔共谋。所至名山大泽,召其神而问之。山川脉理,金玉所有,鸟兽昆虫之类,及八方之民俗,殊国异域,土地里数,使前边疏而之,故名曰《山海经》。[5]
大禹治水(图片来自网络)南北朝时期,《颜氏家训》记载了一些对《山海经》的质疑声,但也并未对传统观点进行修正。比如,《书证篇》说:
或问:“《山海经》,夏禹及益所记,而有长沙、零陵、桂阳、诸暨,如此郡县不少。以为何也?”答曰:“史之阙文,为日久矣。加复秦人灭学,董卓焚书,典籍错乱,非止于此。”
随后,颜之推以《本草》、《尔雅》、《春秋》、《世本》、《汲冢琐语》、《苍颉篇》等文献为例,指出古书在流传过程中被后人增益是一种常见现象。[6]
(二)唐宋以后文献对《山海经》作者问题的质疑
《山海经》本是神巫治国的产物(详后)。随着理性时代的发展,《山海经》的文化特征逐渐被人们所遗忘,由此,质疑《山海经》为禹书的声音便不可避免地会出现。在这种声音出现之前,率先对《山海经》的作者问题采取搁置态度的是唐代的杜佑。他说:
《禹本纪》、《山海经》,不知何代之书,详其恢怪不经。宜夫子删《诗》、《书》后,尚奇者所作,或先有其书,如诡诞之言,必后人所加也。[7]
随后,南宋时期的尤袤和朱熹也双双否定禹益作《山海经》的传统观点。其中,尤袤说:
《山海经》十八篇,世云夏禹为之,非也。其间或援启及有穷后羿之事,汉儒云:翳为之,亦非也。然屈原《离骚经》多摘取其事,则其为先秦书不疑也。(见《山海经》南宋淳熙七年池阳郡刻本)
《山海经传》尤袤跋朱熹进一步认为,《山海经》是由《天问》等书缘饰而成,并斥责《山海经》怪妄尤甚。其说见于《楚辞辨证》,谓:
以事理言之,则《山海》之怪妄为尤甚;以文义言之,则王(指王逸)注之训诂为尤疏。洪(指洪兴祖)则兼承二误而又两失之,且谓屈原多用《山海经》语,而不知《山海》实因此书而作。[8]
进入元代初年,金石学家吾丘衍称《山海经》为秦时方士所作,亦不视其为禹书。他说:
《山海经》非禹书。其间言鲧入羽渊及夏后启等事,且又多祭祀鬼神之说,中间凡有“政”字皆避去,则知秦时方士所集无疑。[9]
到了明代,胡应麟又提出,《山海经》是综合《穆天子传》、《离骚》等文献而写成的作品:
至于周末,《离骚》、庄、列辈其流遂不可底极,而一时能文之士因假《穆天子传》之体纵横附会,勒成此书,以傅于图象百物之说,意将以禹益欺天下后世而适以诬之也。[10]
(三)现当代学者对《山海经》作者问题的见解
进入近现代时期,中西学者关于《山海经》作者问题的分歧日益突出。虽则如此,但各家对《山海经》与禹益无关的看法却几乎一致。
概括地说,近现代学者有关于《山海经》作者的观点主要有以下几种:(1)域外说,以马伯乐、苏雪林等为代表。其中,马伯乐认为《山海经》是公元前五世纪受印度、伊朗文明影响而产生的。苏雪林则认为,《山海经》作者是古巴比伦人。(2)楚人说,以杨宽、袁珂为代表。(3)北方说,以茅盾、许顺湛和袁行霈等为代表。(4)东方说,以饶宗颐、萧兵等为代表。(5)巴蜀说,以蒙文通、段渝、金荣权等为代表。以上观点,金荣权先生曾进行总结,可参阅。[11]
二、对《山海经》作者和写作地域的简要分析
要确定《山海经》的作者,明确《山海经》的写作地域是关键。蒙文通教授在深入分析《山海经》各篇章后指出,《山海经》所指“天下之中”在今四川西部。[12]
首先,从《山海经·中山经》的记载来看,《山海经》所谓的“中”包括了古代豫州、荆州的西部、南部和整个梁州地区。从描写的详略来说,《山海经》尤其详于岷江中、上游地区,因此,《五藏山经》很可能是属于西南地区的古代巴蜀作品。
图源:唐土历代州郡沿革地图其次,《海内经》四篇以“都广之野”为天下之中,都广亦见于《楚辞·远游》、《淮南子·墬形训》等,《后汉书》记其名为“广都”,为蜀郡之地。《华阳国志》、《水经注》称广都、成都、新都为蜀之三都。因此,明代学者杨慎指出,都广之野即成都平原。
再次,《大荒经》五篇同样以四川西部为“天下之中”。比如,《海内经》记载的十六国,其中北方、东方只有四国,而西南方则有十国,因此,蒙文通教授认为,《山海经》确属西南文化系统的作品。
笔者赞同上述观点。实从《山海经·中山经》的记载来看,这个区域正包括了《史记》提到的属于夏文化区域的颍川郡和南阳郡;同时,传世文献中“大禹出西羌”的记载与此也不存在冲突。这里,笔者还可以再补充两条材料:
其一,在描述季节的用词中,《山海经》只有冬夏而无春秋,这与甲骨文只用春秋而不用冬夏刚好相反,这表明《山海经》所属的文化体系与中国东部的文化体系有明显区别。
成都平原(图源:中国国家地理)其二,从方位记录顺序来看,《山海经》以西南地区为中心的特征十分突出。以《海外四经》四经为例,《南经》的叙述顺序为自西南陬至东南陬,取逆时针;《西经》为自西南陬至西北陬,取顺时针;《北经》为自西北陬至东北陬,取顺时针;《东经》为自东南陬至东北陬,取逆时针。这个叙述顺序就像是有两支考察队从西南地区出发,一队自西南至西北而东北;一队自西南至东南而东北,井然有序,十分规整。
《淮南子·墬形篇》在使用《山海经》的这部分材料时,虽然也分为了四个部分,但从叙述顺序上来看,四个部分构成的是一个封闭的逆时针体系,从而使其原始的地理参考中心也消没于无形了。
三、三星堆、《山海经》与夏代的真实性问题
众所周知,从先秦到两汉再到隋唐时期,大量文献均肯定大禹出自西羌(可参阅笔者《禹生西羌:夏族起源研究中的一个关键问题》)。而据上文所知,汉唐文献均称《山海经》为禹益之书,《山海经》又以成都平原为中心,这说明以上三条材料逻辑自洽,是可以采信的。如此,便不能不又引出另一个重大问题,那就是夏文化的真实性问题。
北川大禹故里(图源:搜狐)如何在考古文化去发现夏王朝,是中国人普遍关心的一个问题。如果我们肯定《山海经》的作者是禹益,这也意味着我们需要说明夏王朝与西南地区的关系。因此,笔者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自己对整个中国古史体系的理解。
在研究先秦史的过程中,由于笔者发现《史记》的历史体系与大量的先秦文献存在矛盾(参阅《重磅消息:三星堆再次发现六个祭祀坑,中国古史是否会被改写?》),而且像诸如三星堆、盘龙城、台家寺、新干大洋洲、金沙等重要的青铜文化在传统的《史记》体系中难以找到合适的位置,同时,笔者也发现我国少数民族史研究中的许多问题在《史记》体系中难以找到解决入口,由此,笔者在先秦史研究中提出了一个与《史记》的线性历史年代体系有别的历史年代框架。笔者把这个年代框架称为“夏与商周并行论”,内含“夏分三段”、“商分二段”、“唐虞与夏并行”等多个分论点。
石峁文化(图源:搜狐)所谓的“夏分三段”,即指中国历史上存在着三个不同时期的夏。其中,第一段指以石峁文化为代表的黄帝之夏,第二阶段指以三星堆文化为代表的虞夏之夏,第三阶段指以金沙文化为代表的后杼复国之夏。(可参阅《夏与商周并行论》及其续篇)
按照这一观点,大禹的生活年代即为三星堆青铜文化时期(即三星堆文化四期分法的第三期)。这样,我们再来看《山海经》的作者及写作地域问题、三星堆与《山海经》的关系问题以及“禹出西羌”等诸问题,可以发现,在考古文化、历史文献上均可以实现解释的自洽。
关于三星堆与《山海经》的关系问题,目前笔者已经发布了《三星堆文明是被遗忘的异世界吗?论大禹治水和〈山海经〉的形成》、《当〈山海经〉神话被三星堆文明证实,历史研究应当如何对待神话?》等相关文章,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阅。
四、从三星堆文物看《山海经》的神圣叙事性质
《山海经》所记风俗情状瑰丽奇特,多蕴藏鬼神思想,具有典型的巫文化特征。比如,它记述的一些混合着人、兽、鸟特征的怪物,某一些可能是有原型存在于现实世界的,有一些则完全属于观念中的神物。
三星堆青铜人首鸟身像过去,一些学者对《山海经》的这种特点往往很难理解,因此斥之为虚妄。但是,随着三星堆的大发现,那些鸟首人身像、纵目面具、青铜神树等神物呈现在人们眼前时,人们方始醒悟,原来这些观念中的神物同样反映着历史的真实。这种历史真实,正是《山海经》的精华所在。吕子方教授说:
(《山海经》)书中那些比较粗陋艰懂和闳诞奇怪的东西,正是保留下来的原始社会的记录,正是精华所在,并非后人窜入,更不能因此而怀疑和否定《山海经》原本,以至贬低它的价值。[13]
赵殿增先生把三星堆政权称为“神权王国”,这固然没有大错。但是,从中国文化的发展脉络来说,这种称法难以让我们与历史进行对话。从社会发展规律来看,早期部族首领往往集王权、军权、神权于一身,这一点中西文明概莫能外。但是,深入地看中西文明的这种神权发展轨迹,又可以看出二者有着重大差别。
三星堆青铜大立人像拿西方文明来说,他们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出现的情况是,在神权与王权地进行分离时,神权的地位在被不断抬升,人类必须唯神权是从,由此导致了西方式的宗教文化产生。而中华文明在神权与王权尚未分离时,采取的办法则是将自己的祖先进行神化,从而导致了祖先崇拜的发生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中国境内那些存在人像遗物的考古文化,比如红山、石峁、石家河,都意味着那可能是孕育着祖先崇拜的遗存,而三星堆文化则把这种崇拜进一步提升,并将之导入了《山海经》的原始文本之中。
神话是历史意识诞生的母体。从各国的古典文献来看,早期史料都大量来自神话。在我国,《山海经》事实上也是《吕氏春秋》、《世本》、《帝系》等大量中原文献的早期史料来源。[14]对于《山海经》具有的这种史源性质,蔡元培曾有过精辟论述:
这部书固然以地理为主,而且有许多古代神话的材料,但就中很有民族学的记载。例如《山经》于每章末段,必记自某山以至某山,凡若干里,其神状如怎样,其祠礼怎样,这都是记载山间居民宗教的状况。……(这类书)但或为好奇心所驱使,或为政略上的副产品,不能认为科学的记录。在欧洲,自希腊历史家Herodotus记埃及人的风俗,罗马的大将凯撒记高卢人、不列颠人的风俗,也是这种记录的开端。[15]
就我国的文化发展脉络而言,我们可以把《山海经》的这种叙事传统称为神圣叙事。神圣,是一个能体现中华传统文化基因的词汇。所谓神,就是天神、神主。所谓圣,就是人王、大贤。神、圣两个观念的结合,一方面对王者提出了极高的道德要求,另一方面也为其树立权威提供了契机。
三星堆二号坑青铜纵目面具出土现场从深层的社会动因来看,神、圣两个观念的结合过程,与“天人合一”世界观的形成明显具有共生关系。“天人合一”文化观念的形成,为道家思想的出现提供了土壤;基于“天人合一”世界观的仪轨制度,则为儒家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历史基石。先民在频繁的巫术活动中发展出来的繁琐的巫术仪式,则成为了后世礼仪制度的渊源。
由此可见,《山海经》和三星堆实在是包含着大量的中国文化密码,需要我们投入更多的精力去研究它。徐旭生先生说:“从史料观点来看,(《山海经》)为我国有很高价值书之一,而有此等价值者,恐尚不及十部也。”[16]今天看来,此言诚不虚也。
五、小结
尽管,我们很难甚至是不可能从考古文化中去指实大禹和伯益的存在,但要看到,《山海经》为禹书的说法确有坚实的历史背景。
三星堆具有的“神圣王国“特征,证明三星堆文化并非脱离中华文明主航道的陌生来客,而是与《山海经》具有密切联系的反映着我国祖先崇拜文化形成的一个关键考古文化。传世文献中累次出现的“大禹出西羌”的记载、《山海经》反映出来的以成都平原为天下之中的特征,都无不提醒着我们,要揭开《山海经》的更多秘密,要解决中国古史研究中的许多疑难问题,三星堆是中国古史学界绕不开的一个重量级文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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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考文献:
[1]陈德安:《三星堆:古蜀王国的圣地》,四川人民出版社年。
[2]孙华:《三星堆器物坑研究笔记(二)》,《中国文物报》年5月24日。
[3]《山海经传》,宋淳熙七年池阳郡斋刻本。
[4]黄晖:《论衡校释》,中华书局年,第页。
[5]张觉译注:《吴越春秋全译》,贵州人民出版社年,第页。
[6]王利器集解:《颜氏家训集解》,中华书局年,第页。
[7]《通典》卷《古雍州下》,中华书局年,第页。
[8]朱熹:《朱子全书》第19册《楚辞集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安徽教育出版社,年,第-页。
[9](清)张海鹏辑:《学津讨原》第12册,广陵书社年,第页。
[10](明)胡应麟:《少室山房笔丛》,上海书店年,第-页。
[11]金荣权:《〈山海经〉作者应为巴蜀人》,《贵州社会科学》年第6期。
[12]蒙文通:《巴蜀古史论述》,四川人民出版社年,第-页。
[13]吕子方:《中国科学技术史论文集》(下),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年,第4-5页。
[14]潭洛非,段渝:《论黄帝与巴蜀》,《社会科学研究》,年第1期。
[15]蔡元培:《蔡元培民族学论著》,中华书局年,第2-3页。
[16]徐旭生:《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》,文物出版社年,第页。